1. 倪仁吉的生平简介
倪仁吉1607年(明万历丁末年)农历正月二十五日,生于江西吉州。此时其父倪尚忠正任江西吉州同知。倪尚忠生于1551年(明嘉靖辛亥年),1588年(明万历戊子)中举人,1598年(明万历戊戌)中进士,辗转官场,一生正气,不畏权贵。他原配早死。继室祝氏又生三子:长子倪仁祜、次子倪仁、三子倪仁祯(倪仁祯比倪仁吉大10岁)。此时倪尚忠晚年(57岁)得女,尤为珍爱。为纪念倪仁吉出生地吉州,又希望女儿一生吉祥如意,便按“仁”的辈份,取名“仁吉”一个男性化、知识化的名字,却也似乎先天地确定了她一生的走向。
同一年,倪尚忠“自吉州罢归”。①罢归原因不得其详,大概是由于为人忠直触怒了权贵。而倪尚忠也早有退隐之意,想借此回故乡过几年自由自在的生活。倪大村(时为浦江县通化乡龙池上金生村)是浦江和兰溪两县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。倪仁吉曾写道:“余家居兰浦之间,溪山深秀,壑树窗幽,既车马迹所不到,而村人多朴野,自治田外,无所事事,里中或称小桃源云”。②倪尚忠回乡后,在离住宅“二里许”的小湖(俗称“龙池”)旁,“构阁其上,杂莳花木,日盘桓于兹,恍若在六桥两峰间”,③并有《小西湖八景诗》传世。此时,倪尚忠把全部爱心放在培养子女尤其是幼女倪仁吉身上。而因为处于比较宽松的环境中,倪仁吉也得以身心自由成长。她清楚地回忆道:“承先大夫授书时甫十岁,益见视犹小男也”。④《倪氏宗谱》还详细记载:倪仁吉“十二三能诗兼善绣及书画。公(按:倪尚忠)每持以示人,才名藉甚”。⑤这种“欣赏”教育,为倪仁吉健康成长和才能发展又提供了十分优越的条件。比他仅大十岁的三兄倪仁祯(长兄倪仁祜、二兄倪仁禴均在倪仁吉九、十岁间过早辞世,故倪仁吉与倪仁祯的感情最深)是书法高手,亲自教她练字。据倪仁祯子倪一膺回忆,经过倪仁祯的培训和倪仁吉本身的努力,她的书法“笔圆韵胜,于正楷竞不相上下矣,既敏且博,能自成一家言”。⑥
当然,在这个书香门第中、倪仁吉也自幼接受了系统的儒家思想教育,“受孝经、论语、四诗、二礼”⑦。但偏僻纯朴的山村,相对开明的父亲,充满友爱的家庭,偏于鼓励的教育,都使得倪仁吉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理学桎梏,让天性自由发展,让艺术细胞萌发,从而为她一生创作打下必不可少的扎实的基础。
在她的“凝香阁诗稿”中,难得留下了记录少女生活的三首诗,表现了不凡的才气和“为赋新诗强说愁”的天真。现全文抄录于下。
《花朝》:
“苦无佳况可酬春,满眼园林淑景新。花底穷愁花上月,年年长伴看花人。”
《同傅夫人游虎跑戏成》:
“媚靥堆春玉削肩,临风竹径步蹁跹。回身更向池头照,水面新开别样莲。”
《归舟怅别》:
“春江渺渺难为梦,烟柳丝丝易绾愁,回忆西泠欢笑事,酿成离恨满归舟”。
正因为如此,倪仁吉一生总是不断地回忆家乡,回想少女生活,并从中攫取不竭的艺术灵感。
一段幸福而又不幸的婚姻
在倪仁吉十四岁那年,她的生母不幸辞世。倪尚忠便挑起了父亲和母亲两副重担。倪仁吉曾回忆道:“迨十四,不幸失先太孺人,则父也而兼母矣。”⑧开明的父亲,为了完成父亲、母亲一身二任的责任,在当时条件下采取了“以文取郎”的极其难得的择婿标准。如实记录的《倪氏宗谱》留下“以文取郎”的珍贵记录,大元村民间传说中也有这方面的生动故事,但封建色彩浓厚的清嘉庆版《义乌县志》却将此删去。
选择的结果是,倪仁吉十七岁那年嫁给40里外的义乌青口大元村秀才吴之艺为妻。两人志趣相投,自然十分恩爱。吴之艺亦为世代书香门第,曾祖父吴百朋也是一个清官,在抗倭斗争中救民于倒悬,曾极力支持海瑞(时任县令)的廉正行动,最后官至刑部尚书。但到了吴之艺的祖父吴大缵和父亲吴存中两代,就都没出什么大官。吴之艺排列第四,长兄吴之器、二兄吴之识、三兄吴之文,都有才气,也都只是苦读未官的秀才。在倪仁吉出嫁那年,吴之艺的父亲吴存中已经去世。寡母龚氏,望子成龙心太切,课子读书太严,给吴之艺施加了太大的压力。据《倪氏宗谱》记载:“吴之艺为名家子,英少自负。吉见寡姑龚氏,课学有和丸风,遂只承而儆于室,切磋俨若畏友,艺由是益奋”。⑨但吴之艺的精神负担并未减轻,原先羸弱的身体不堪重负,不幸又遇到“下第”的打击,这在《倪氏宗谱》中有确切的记载。倪仁吉收在《凝香阁诗稿》中题为“寄外”的两首七律,也透露了婚后吴之艺曾有一段离家远行的经历。
“新诗赋寄远人收,别后风光淡若秋。芳草无情迷路迹,杜鹃有恨咽枝头。只缘弹铗怜羁客,非垂杨悔觅侯。莫向天涯劳鲤素,春闺此日惯经愁。”
“落日平林倦鸟投,何缘游子尚淹留。每疑帘竹频推枕,恐错归航不倚楼。风送榆钱宁买梦,春槎柳绿正牵愁。潇潇又值空阶雨,滴碎窗西未肯休。”
估计,吴之艺在外面应试,因“不第”无颜回乡,故“滞留”未归。从春到秋,倪仁吉苦苦等待,其深情流露,感人至深。
吴之艺终于回来了,却带回沉重的思想包袱和更加衰弱的身子。此时,又碰到全家为其父吴存中出葬的烦杂大事。于是突发大病,这就是《倪氏宗谱》中“及下第,从兄负土葬父成疾”的⑩真实记录。而清嘉庆版《义乌县志》却仅记为:“之艺因葬父病损”,掩盖了事实真相,使倪仁吉幸福婚姻的不幸一面成为千古谜团。这个谜团,到了应该彻底解开的时候了。
在吴之艺重病之时,倪仁吉“日至汤药,和泪进”,紒纭矠表现出恩爱夫妻的深情。当时,他们尚未生子。当吴之艺不治时,年方二十的倪仁吉万分悲痛,甚至不想单独活下去,想“以身殉”。但深爱倪仁吉的吴之艺对妻子是理解的,他“揣知,力阻之,且嘱以立嗣奉姑”。紒紝矠以“立嗣奉姑”这个大道理,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使倪仁吉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。于是“仁吉含泣顺承”。时为天启丙寅(按公元1626年)。
“只知一念坚初约,守义宁同只守情”。紒紞矠倪仁吉对爱人的忠贞和深情,体现在以后实践诺言的行动中。
青年寡妇的艰辛与“课子成才”
二十岁就失去亲人,这对任何时代的青年女子来说都是凄苦悲凉的。特别从1626年(明天启丙寅)至1643年(明崇祯癸未)这20至38岁之间,失夫的悲痛尚未消失,心中的苦悲无处诉说,又要防止来自方方面面的流言蜚语,不得不处处约束自己的行动,其压抑至深的痛苦在诗稿中表现得淋漓尽致。明显的如《悼亡》:“孤馆无声犹似禁,空帷有案为谁供?残编点点皆余息,弃履尘尘尚剩踪”。《清明》:“山南山北雨萧萧,泪洒鹃枝血未销。归向孤灯悄无语,轻寒犹记落花朝”。《清明扫墓》:“连宵凄雨报清明,恰怜轻寒日转晴。袖拂鹃花应染血,洒浇蔓草总伤情。黄垆永梦何年觉,白石围茔始课成。欲向深山舒闵叹,恐惊猿鸟为吞声”。平时无论是刺绣、弹琴、作诗、读书,都难离“苦”字。“迟迟初日绣难成”,“寂寂落花庭院悄”。(《春闺》)“一片枯桐心未死,至今犹发断肠声”。(《弹琴》)“松风谡谡茶声沸”,“长日幽人无一事”(《即事》)。“徘徊阶月旧帷单,拟展湘辞复懒观”。(《步月》)
此时,她遵照丈夫的临终嘱托,把精神寄托在伺候婆母和培养继子上。吴之艺死后,他的三个兄长分别把自己的次子吴云将、吴云亭和吴云津过继给倪仁吉为子。她在仰止堂办起家庭书院,亲自授课,因材施教,颇有成效,在乡里传为美谈。《倪仁吉的故事》一书记载了不少“课子有方”的故事。《义乌县志》也记载:“抚教为后,三子云将、云亭皆食饩,云津声高黉序”。紒紟矠虽然没有中举当官,但都具有一定学识和自食其力的能力。也许倪仁吉吸取丈夫苦读致死的教训,能从实际出发进行教育。同时,她“事姑犹母,得暇为称说古传,娓娓承欢”。计“十三载”。为补贴家计,“以针绣为程课”。紒纺矠
经过时间的冲刷,倪仁吉逐步恢复平静。如《幽居即事》写道:“小筑依山远俗华,幽楼自拟上清家。只携瓶水时浇菊,旋拾枯枝漫煮茶。独坐怡情堪茂树,饱餐清味足明霞。秋来野况同麋鹿,墅外矶头度岁华。”所以此段生活也留下了一些轻松的诗篇。
如《暑夜雨后》:“雨过风留竹,凉回月吐山。幽栖深有谷,销夏更无湾”。
当然,对于健康的青年女子来说,寡居生活总是十分难过的。大元村民间传说,有时到了晚上,倪仁吉总是把铜钱撒得满地都是,然后一片一片地拾起来,一直到天亮。用这种方法,才能打发难熬的黑夜。正如她在《观莲有感示侄妇》一诗中所说:“曾见婷婷出水妆,俄同枯苇共凄凉。红衣翠葆俱零落,剩得空房傲晓霜”。写于1642年(时35岁)的《中元夜》最有代表性:“冰盘拥出奈何天,可爱清光复可怜。三十五宵无此胜,百千亿载自孤悬。萧疏鬓影空临照,俯仰幽欲倩传。更被哀蛩催不绝,泪丝庭露雨涓涓。”
为避动乱回故乡―感情恢复正常的契机
倪仁吉生活在明朝末年,这个腐朽的封建王朝正无可挽回地走向崩溃。此时政治统治的不稳,也造成思想禁锢的一定放松。对于倪仁吉来说,这无疑是一件好事。1643-1644年,李自成起义军占领北京,崇祯帝自缢煤山;不久清兵入关,天下大乱。而大元村处于东阳与义乌交界处的丘陵地带,又在义乌江南岸的交通要道上,自然受到动乱较大的冲击。于是倪仁吉决定回到浦江故乡避居一时。她回忆道:“岁在未申(按未,癸未,即公元1643年;申、甲申、即公元1644年)烽警相接,余避地归”。紒紣矠是她一生中又一次重大的转折。
在大元村,虽然丈夫和公婆均已先后去世,抚育继子已经成人,本人也已越过年青守寡的是非阶段,但毕竟还有许多拘束,行动也不自由。而回到梦魂牵绕的家乡,她就相对自由多了。其一,此地“车马迹所不到”,“村人多朴野”,离世俗更远。其二,父亲倪尚忠虽已于1630年(明崇祯庚午)去世,三兄倪仁祯也死于1645年(清顺治乙酉),但嫂子及侄女等均可为伴。倪仁祯原配严氏,早于1634年(崇祯甲戌)去世。而继室本邑吴氏,生于1617年(万历丁巳),比倪仁吉小10岁,共同语言更多。倪仁吉曾愉快地回忆道,回乡后“与吾嫂氏暨二三女伴,选胜尽日,盘桓山径中,于时残雪凝峦,梅馨初逗,竹声戛玉,涧溜鸣琴,野况撩人,清思可掬”。紒紤矠她的感情生活和艺术细胞全部复活了。
更难得的是,她所钟爱并引为同道的侄女倪宜子也回乡探望她。“余侄女宜子,天资颖异,机警灵巧,凡琴棋箫管,诗画针绣,靡不通晓”紒紥矠,确成了她的知音。前些年在大元村守寡时,她在《得侄女宜子柬答意》一诗中表露自己的心情:“久抛绘染废吟笺,幽愤重重黯自煎。泼水搏沙似今事,飞云绚彩忆当年。桂遭焚弃馨难改,梦幻空华恨不迁。回首城西无限意,峭峦何日对萧然。”如今,她回到了地处义乌“城西”的故乡,又有兄嫂、侄女、女友为伴,在山水中遨游,何等惬意。倪仁吉在《城中怀家山》诗中写道:“层峦西去四十里,元是高人旧草堂。径绕杏桃千树绮,谷生兰蕙百丛香。穷幽尝入云深处,采药频登石醉乡。回首胜游思此际,苍海古木挂斜阳”。“寂寂宁堪忆旧游,黄花红树缀深秋。水光漾出玻璃镜,山色堆成翡翠楼。险句每从天外得,丹青只向望中收。闲关难到烟萝地,空对幽窗月半钩。”正是情从景生,诗由情发,“险句每从天外得,丹青只向望中收”,于是许多优秀的刺绣、绘画、诗歌作品,在此时诞生。倪仁吉回忆当时的情景:“宜子曰,是可图也。乃剪素,索余作仕女数十帧,以为真色难生,丹青易写。而余亦作天际真人想。”紒紦矠作画外,还要写诗,“余意未已,复拟即景分题,为佳山水写照”。纾纷矠虽因故当时未能写成,但于十几年后(戊戌,公元1658年)写成的一百四十多首“五绝”(总题为“山中杂咏”),构思已在此时完成。这组诗题材新颖,清新朴素,艺术动人,佳句甚多,堪称倪仁吉诗歌的代表作。在故乡,她还收侄孙媳张希孟为徒。侄孙倪晋(生于1636年)娶本邑张希孟(生于1639年)为妻。希孟“爱写尺幅,山水及水墨观音,皆凝香主人(按倪仁吉)所授也”纾纭矠。《倪氏宗谱》还记载:倪仁吉“绣艺一绝,巧夺天孙,颜曰凝香,绣谱诸名公兢为之叙”纾紝矠。可见当时影响已经很大。